20岁的偷渡者:墨西哥只是一道上了锁的门 | 人间FM
Photo / Tania Orozco
点击上方图片·重访“吃人”的巴黎海关
- 前往偷渡第三站 -
01
机票上写着目的地,
但我们不会去
我们站在大厅,捏着机票,那上面写着我们要坐飞机去墨西哥城,然后再转机到伯利兹。
“但我们不会去伯利兹。”墨镜哥说完,没有任何人表示讶异,仿佛对他的安排无条件接受。“我们从墨西哥城机场入关墨西哥,都安排好了。然后我们就去边境,从德州进入美国。”
这个路线,和我哥一样,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干嘛。上一次听到他的消息,已经是出发前两周的事情,他当时刚换工作,在新的餐馆升职做了帮厨,也涨了工资,听起来很兴奋,说要去一个鹅什么河马(俄克拉荷马州)的地方。
小宁突然插了一句:“小黄接下来会怎么样?”
这是个我们想问又不敢问的问题,每个人都对这个“失败者”接下来的命运感到好奇,因为我们也随时可能成为下一个。
墨镜哥不是很愉快:“这样的事情很常见,你们不用担心。还是那句话,做这事要冒风险的,我们谁也不是保姆,得你们自己胆大心细。小黄,他就是这次运气不太好,现在这种情况还有机会。我们也会负责到底。”
老陈追问了一句:“那他很快还会出来?”
墨镜哥:“具体得看我们的人员安排,还有航班时间。不会太久。快慢这种事说不准,你们这一段顺利,不代表下一段也顺利,搞不好,小黄还会比你们先到美国呢。”
确实如他所说,我们中最后一个人抵达纽约的时候,小黄已经在堪萨斯洗了一个月的盘子了。
02
我无声地向巴黎告别
说实话,这段航程,比第一段轻松多了。
偷渡的时候,路过发达国家总有一种灰溜溜的感觉,别人多给一个眼神,我都觉得肾上腺素飙升;而去拉美,就难免产生一种“援建”的心态,虽然也是偷渡,但总觉得是去“施舍”。
本来,我对这些国家都很陌生,谈不上好恶,只是能从墨镜哥的言谈中感觉到他们对不同国家的态度。
在他们口中,法国人“单纯”,有时候是“傻”;但是比起被称为“那帮Amigo”的拉美人,已经好多了。不知不觉,我慢慢也对法国“毕恭毕敬”,对墨西哥“嗤之以鼻”了,也开始觉得离开法国后的行程应该会容易很多。
我们登机的时候,巴黎已经半夜,从窗户看出去,整个巴黎仿佛在燃烧。我无声地跟它道别。
凌晨,我们抵达了墨西哥城。航站里的店铺都关了门。除了在椅子上摆出各种睡姿的打鼾旅客,几乎没有人。
这个时间抵达这里,明智吗?在巴黎,我们赶上两趟航班同时通关,排队的时候多少有点选择权。但现在,只有我们的脚步声回荡在航站大厅。
我不知道墨镜哥的计划,但我怕这一站又有队友要出去,而且,可能不止一个。
他说不去伯利兹,直接入境墨西哥,但我们并没有墨西哥签证,或许会拿一个过境签?我不知道,只能用那些从小听来的支离破碎的故事,不停拼凑未来的各种可能。
要是知道的少,那跟着走就是;知道的多,心里有底,也不慌了。知道的不多不少,最麻烦。
但我想多了。还没走到海关,墨镜哥就到墙角和一个墨西哥人说了什么,两人握握手,一转眼,墨镜哥和小宁就消失在那个墨西哥人身后的一道门里了。
紧接着,王姐、老陈、我、赵哥挨个穿过那道门,墨镜哥一个人在最前面,头也不回,我们飞快地跑过一条昏暗的走廊,又跑下两层楼,好像稍微慢一点就会被落下。
没几分钟,我们就窜出了机场,一辆面包车几乎同时甩在我们面前,墨镜哥推着我们上去,我手脚并用,连滚带爬地到了后排,脑袋刚靠上窗户,车就发动了。
王姐满脸是汗,瘫在座椅上。赵哥举着矿泉水瓶子对嘴狂饮。年纪最大的老陈看起来也最辛苦,捂着心脏,大口喘粗气。
墨镜哥在副驾驶指挥墨西哥司机,对我们不闻不问。
再回头,机场已经被抛在身后,早就看不见了。
03
这是哪里,我确实不知道
夏天,车子里又热又闷,我根本无心沿途的风景,只觉得闹哄哄乱糟糟,充满了中国十八线小城的市井气。偶尔经过几个宫殿一样的建筑,倒跟这种乱七八糟的氛围莫名和谐。
车终于停了,我们东倒西歪地走出来。赵哥和老陈跟墨西哥司机比划了半天,要来两根烟,躲到一边过瘾。
眼前是一幢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房子,墨镜哥把门打开,自顾自走在前面,远远扔来一句话:进来就别抽烟啊。
赵哥和老陈赶紧掐灭了烟头,又在门口跺了跺,跟我们一起走进去。
墨镜哥开始在客厅里分配房间。我还是和赵哥一间,王姐小宁一间,老陈被安排睡在客厅。老陈刚想嘟囔两句,墨镜哥飞去一个凌厉的眼神,他也只好把想说的话咽了下去。墨镜哥手往他肩膀上一搭,压低声音:“这房间,都是按资分配的,明白了?”
其实我们都听得一清二楚,看起来,每个人给的钱还不一样,那么很可能大家找的门路也不同了。不管那么多,我进屋,把包往靠门的床上一扔,直挺挺倒上去,才觉得腰酸背痛。
墨镜哥的声音从客厅传来:“大家好好休息,其他事情中午再说。”
我现在什么都不想知道,我心想,闭上眼睛就睡。
几个小时后,我被赵哥摇醒。恍惚中我不知自己身在何处,慢慢才反应过来,在刚刚的36小时里我已经穿越了3个国家。这是哪儿,我确实不知道。
走出房间,看到墨镜哥在后院门廊烧烤,大家围在旁边,脸上好像有点笑容。他塞给我一块烤棉花糖,是用超市买的小块棉花糖直接在明火上炸开的,和国内路边卖的那种白云团不一样,是我没尝过的味道。
墨镜哥:“接下来,我们会分批离开这里,不过我就负责到这,你们走之前都归我管。在这等多久我就不知道了,接下来很多事情都看安排。
“之后你们坐大巴往北,中途有人接应,也会换车,可能得有个三四站吧。现在看,未必会走德州,那边这阵子执法比较严。不过进去的线路好几条,也可能去凤凰城,或者走海路,去休斯顿。
“这就是最后能享福的地方了,接下来的每个地方都只会比这更差。你不知道这里多少人进出,光美国移民局,每年就能在边境抓几百万人,你想啊,还有没抓到的呢。
“哦对了,最可怕的不是移民局,在他们手上你死不了,要是碰到拿枪的民兵就惨了,响尾蛇也要命,当然了,最大的危险其实是渴死,走德州走凤凰城都可能会渴死在路上。过河也没错,但之后要走很久才有车接应,不可能把车摆边境那头,直接把你带走吧……”
我拿着棉花糖,怎么也吃不下第二口。
回到客厅,墨镜哥让我们把护照交出来,很快,它们就变成了碎纸。
“这段时间你们哪也别想去,乖乖呆在这里,吃喝拉撒我们会管,谁有小动作小心思,其他人马上给我汇报。”
说完,他转身,大门重重地关上了。
04
去美国干嘛呢?
五年后我还是没有答案
我们突然有了大把的时间。
赵哥先抛出了话题:“你们以后打算去干嘛?”老陈平静地回答:“还能干嘛?打餐馆啊。”
“听说打餐馆好辛苦。”小宁幽幽地说。
可美国哪有容易赚的钱呢?
王姐接上了话:“我表姐在做美甲,听说很赚钱,一个月有个四五千。”
小宁伸出一只手:“美甲?涂指甲油?想不到在美国这也能挣大钱。”王姐应道:“是啊,不过也不只是美甲,什么都要会做吧,按摩、拔毛、挤痘痘……”
“按摩,切。”老陈突然来了这么一句,王姐激动地反驳他,“也有正规的好吧?”老陈身子往后一靠,嘴角一撇:“我在中国就没听说过正规按摩,呵呵。”
“呵呵”两个字特别响。我赶紧转移话题,问小宁将来想干嘛。
小宁愣了一会,说:“我想做赌场发牌员诶。听说有了身份就可以去学,学成了就可以拿赌场的钱去赌博,听说工资可高呢,而且上一天休一天。”
赵哥立马接上话:“这我都没听说过,就像《赌神》里面那样的荷官吗?”
小宁:“对啊!就是那个站在两个赌神中间发牌的,酷不酷?”老陈一句话把她拉回了现实:“这不得有身份才行吗?那这几年你干嘛呢?”
“嫁人吧?找个有身份的结婚,这事情不就解决了?”小宁这句话让我差点被饮料呛着,我问她:“你今年多大?”
小宁有点疑惑:“跟你一样啊,20,咋了?我们那儿这年纪该结婚了啊。我舅妈都帮我找好人相亲了,她说都特别好。没有五万八啊,免谈。”
是的,在福州,我们特别迷信“八”,给得出五万八的人家,还是美元,应该挺富足的吧。
王姐突然问:“赵哥,你呢?”
“我会点机修,应该去我堂叔前两年盘下的汽车修理铺帮忙吧。”
王姐夸赞道:“厉害,有技术在手,就不愁了。”
唉,真好,我就没啥特长。
我突然想到我妈,如果她看到我叹气估计又要骂,说我的运气都是被自己这么叹掉的。她现在怎么样呢?好久没有被她骂了。
王姐转头问我:“那你去美国打算干吗?”
去美国干嘛?说实话,我真没好好想过,这条路也不是我选的。更像是我们那里人的生活惯性把我推到这。
“我想学英语。”这是我想了很久的答案,“我一直英语不错,这应该是优势,虽然我也不知道英语能让我干什么,去了再看吧。”
其他人看着我,不置可否。英语能干什么?这个问题显然已经超出了我们这群高中毕业生的想象力。
是啊,我去美国干嘛呢?
同样的问题,五年后的我还是没有答案。在前往肯塔基的灰狗大巴上,我回想起那天的对话,心里还是一片茫然。五年来,我一直被生活推着,没有丝毫喘息,根本无暇思考这个问题,每天都重复着前一天的生活。
只是我再也不会切到手了,被油溅到得少了,师傅骂得少了。这是不是进步?或许从收入上来说是吧。
在中国的时候,我最期待爸妈带我去长乐或者福州的麦当劳,现在我可以天天去,但看到汉堡就反胃。其实,美国所谓正宗的麦当劳比中国的味道差多了。现在,麦当劳我只吃冰淇淋。
我住的肯塔基,又是一个毫无存在感的地方,群山环绕,没什么人,出门只能靠车。
村里的中餐馆有七八家,名字硬要和我们伟大首都联系起来,这里起码有三四个“北京中餐馆”;要么,就是凸显自己龙的传人的身份,叫“中国龙餐馆”;要么,就是体现我们南蛮边民,封建制下奴性不改,叫“中国王餐馆”;还有的索性来个大拼盘,叫“北京龙餐馆”。
其实我只是想说,早知道美国的生活这么枯燥,我当初可能会认真考虑一下到底要不要来。年轻,不懂事,跟风,社会压力,让我如今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,每天瞪着蓝天白云,过着机械又忙碌的退休生活。
当年在墨西哥,虽然一样迷茫,但却充满了期待。好莱坞电影里,有太多只要努力就能出头的美国梦,让我迫不及待去美利坚大陆挥洒自己的青春。
05
现在回想起来,
那天就是彼此的永别
那年在墨西哥,我在小房子里一等就是四个多月。
大家都没带多少钱,睡觉是最常见的消遣,我有阵子睡得都失去了时间感,醒了就去厨房翻找墨镜哥或者他的墨西哥小弟留下来的食物。
在一个我刚刚睡醒的下午,久未露面的墨镜哥带来了一箱啤酒,两个墨西哥小弟在后院烤起了大鸡腿。就在这片缭绕的烟火中,墨镜哥说,这是给赵哥践行。
我们终于盼来了这一个月以来的第一个好消息,所有人都很意外,包括赵哥自己。一群人在后院左手烤鸡右手啤酒,推杯换盏。
赵哥说,他以后要开自己的修车铺,在纽约站稳脚跟,买大房子。还举着酒杯指着小宁,说等攒够了九万八娶她过门。
小宁笑着让赵哥赶快,不然的话,没两年她就嫁人了。
赵哥听完,一口喝光杯里的酒,笑着说了一句“你等着”。
我们都知道,即使再赚钱,起先四五年都是还偷渡费的,接下来两年的是付律师费的。到第七个年头,才有可能开始给自己赚钱。
我听见自己的声音:“来,赵哥,这有啥啊?等有了身份有了修车铺子,回塘下还怕找不到老婆?找个踏实的,干活的,不更好吗?到时候媒人把你们家门槛踩破了要。”
说实话,我酒精上头,想给兄弟撑场子,也不怕小宁听到。其实这一个多月,我对小宁挺多怨言:用了碗筷不洗、上了厕所不冲、洗澡后不清头发、别人的东西乱拿乱放。
是,姑娘长得出挑,但一看就是家里宠坏了,除了嫁人我还真不知道她能在美国干嘛,估计做什么工都会被老板嫌弃吧。
小宁也清楚我在说她,但没提名道姓,又没法发火,恶狠狠地啃了几口羊腿泄愤。王姐识大体,拉着她岔开话题。其实王姐才是不容易,只比小宁大四五岁,却像是妈妈一样伺候她。我私下和王姐说她太委屈自己了,王姐只是笑笑不说话。
那天,大家喝了两箱啤酒,猪牛羊鸡吃了无数,真的是酒足饭饱。
第二天一早,赵哥就爬起来收拾东西。九点,墨西哥小弟开来一辆很旧的本田,坐在驾驶座上朝着他挥手。
我不能离开房子,大家只在门廊抱了抱,拍了拍肩膀,说好到了纽约会再见。我看着他转身跑向车子,心里有点失落,不知道什么时候轮到自己,也不知道约定的那一面,会是什么时候。
我只抄下过他的QQ号,但后来走线的时候,为了减负,连着其他东西一起丢了。他也没有加我,于是我们从此没了音讯。
现在回想起来,那天就是彼此的永别。
06
我们甚至连再见都忘了说
赵哥走后,我的卧室没有人搬进来。生活再次归于平淡,大家继续过着养猪场的生活,吃了睡睡了吃,不分日夜不问东西。
只是每个人都开始焦灼,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,却都被困在这笼子里,无处发泄。小宁脾气越来越坏,经常冲人发火,我反呛她,也没什么好气。王姐有时候也懒得扮演和事佬。老陈睡偏厅,从来不管。
其实,那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。
每次墨镜哥来,我们都会问他什么时候能走,而他每次都是类似的托词:前面没有安排好;最近边境查得比较严;快了快了,现在还没搞到证件;你以为我不想你们滚蛋啊?谁再问谁就排最后!吃个饭也堵不上你们的嘴。
那天墨镜哥带来了中国城的烧腊,说是给我们改善伙食。小宁质问起墨镜哥,一定要墨镜哥给个交代的口气,仿佛是最后通牒。
我们三个不敢吱声,甚至连菜都不敢夹,好像凝固在那里。听不懂中文的墨西哥小弟在隔壁放着很响的动感舞曲。它提醒我们时间并未停滞。
墨镜哥把筷子往桌上一拍,起身摁着小宁的头就往桌上砸去。小宁撞翻了面前的碗碟,凤爪掉了一地,汤汁溅了满脸。她的两只手在桌上拼命地扑腾。我们不敢劝,向后退开,以免被翻倒的碗筷波及。
墨镜哥恶狠狠地说:“想走是吧?行啊,在我这里摆脸子,我明天就让你走,中国城老板娘今天还跟我说按摩院缺人,你去不去?啊?”小宁说不出话,只有痛苦的呜咽。
“墨西哥好玩的东西多了,你想要什么?嗯?” 墨镜哥的笑容和语气变得意味深长,“美国也不是天堂,不会比墨西哥好到哪里去。”
现在想起来,我觉得他说了一句实话。
墨镜哥又揪起小宁的头发,重重地甩了她两嘴巴,然后把她摔在沙发上。
他脱下沾满菜汤的T恤,让小弟去楼上他的卧室拿了一件新的穿上。走到门口的时候,他停下来,撂下一句话:“一个月内一定让你滚,等着。”墨西哥的十月很暖和,但他冷冷的口气让人感觉寒风刺骨。
三分钟之后小宁才来得及哭。
没人去安慰她,都忙着打扫。桌上的烧鸭还算干净,我抓起来啃了一条鸭腿,心里很不是滋味。
过了半个月,墨镜哥和他两个小弟出现在我们面前:“赶紧收拾东西,走,去美国。”
小宁不肯,直摇头。墨镜哥也不理她,让王姐把小宁东西收拾了。
小宁堵着卧室门拼死不让,两个墨西哥小弟听了墨镜哥的吩咐,上前把她架开。小宁可能是吓坏了,连哭喊都没有,就那么被拖到客厅。
王姐麻利地收拾了小宁的所有东西,好像是希望这一切赶快结束。我在客厅呆若木鸡,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。老陈没说话,去了后院抽烟,等他再回来,小宁已经被连拉带扯地拖出门外。
我们甚至连再见都忘了说。
小宁被摁进门口的小汽车,还是那辆本田,不知道开向何处。门被锁上后,我才注意到,王姐抓着我的手在一个劲地抖。
我们再也没有见过小宁,不知道她在哪里,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去美国。
我们从此都变得淡定,明白一切强求不来,也急不得,因为我们对于自己的命运没有丝毫的掌控力。蛇头、海关、移民局;汽车、飞机、皮划艇;住宿、吃饭、去哪里……我们都要听从指挥,仰人鼻息。
就在这日复一日的等待中,我意外地成了第三个离开的人。而我知道这件事的时候,已经是2011年的元旦。
(未完待续)
编辑设计:曹子晗
音频制作:与声聚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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